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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
季泽道:“谁都不赞成我脱手,说还要涨呢。”
七巧又问了些详细情形,便道:“可惜我手头没有这一笔现款,不然我倒想买。”
季泽道:“其实呢,我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们乡下你那些田,早早脱手的好。
自从改了民国,接二连三的打仗,何尝有一年闲过?把地面上糟踏得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收租的,师爷,地头蛇一层一层勒啃着,莫说这两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着了丰年,也没有多少进帐轮到我们头上。”
七巧寻思着,道:“我也盘算过来,一直挨着没有办。
先晓得把它卖了,这会子想买房子,也不至于钱不凑手了。”
季泽道:“你那田要卖趁现在就得卖了,听说直鲁又要开仗了。”
七巧道:“急切间你叫我卖给谁去?”
季泽顿了一顿道:“我去替你打听打听,也成。”
七巧耸了耸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党里头,又有谁是靠得住的?”
季泽把咬开的饺子在小碟子里蘸了点醋,闲闲说出两个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认真仔细盘问他起来,他果然回答得有条不紊,显然他是筹之已熟的。
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
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
她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妈下死劲抱住了。
潘妈叫唤起来,祥云等人都奔了来,七手八脚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着。
七巧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她在这儿丢人出丑。
季泽脱下了他那湿濡的白香云纱长衫,潘妈绞了手巾来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夹在手臂上,竟自扬长出门去了,临行的时候向祥云道:“等白哥儿下了学,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
祥云吓糊涂了,连声答应着,被七巧兜脸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季泽走了。
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
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
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
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
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
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
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
今天完全是她的错。
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
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过。
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
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
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过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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