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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戏子戴的珠宝,经过卖灯的店,霓虹灯底下还有无数的灯,亮做一片。
吃食店的洋铁格子里,女店员俯身夹取面包,胭脂烘黄了的脸颊也像是可以吃的。
——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这样的么?振保走在老妇人身边,不由得觉得青春的不久长。
指示行人在此过街,汽车道上拦腰钉了一排钉,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柔软,踩在脚下有弹性。
振保走得挥洒自如,也不知是马路有弹性还是自己的步伐有弹性。
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的一块,桃丽嫌太深没买。
我自己都想买了的。
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衣服的机会……”
她自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
然后振保问道:“艾许先生可还是忙得很?”
艾许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实在走不开!”
振保道:“哪一个礼拜天我有车子,我来接你们几位到江湾来,吃我母亲做的中国点心。”
艾许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简直是‘溺爱’中国东西呢!”
听她那远方阔客的口吻,决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国血的。
和艾许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释似的告诉娇蕊:“这老太太人实在非常好。”
娇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这人非常好。”
振保笑道:“嗯?怎么?——我怎么非常好?”
一直问到她脸上来了。
娇蕊笑道:“你别生气,你这样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
振保笑道:“唔。
哦。
你不喜欢好人。”
娇蕊道:“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给他上的。”
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
娇蕊顿了一顿,瞟了他一眼,带笑不笑地道:“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
振保当时简直受不了这一瞟和那轻轻的一句话。
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见的艾许太太,想起他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
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
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
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贯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的布厂,究竟怎样,还是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贯母亲,一贯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
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
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
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
我一定会好好的。”
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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