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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胃口好得很的葛太师,一个人消灭掉了半锅铜锅鱼。
而剩下的一半,张寿吃掉一大半,两个沧州来的年轻学生吃掉了另外一小半。而且,相比神色始终如常的张寿,相比一面辣得稀里哗啦却吃得兴高采烈的葛雍,他们两个简直是涕泪齐流,所幸一旁还有解辣的汤和素菜,否则两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而那个起头大胆评头论足的客人,却因为闻到了邻近这张桌子上那股不同寻常的香味,又大胆地站起身窥伺了一下张寿他们这一桌上的铜锅鱼,随即就把掌柜叫过去质问,等到得知人家的铜锅里,竟然加入了来自海外的一种叫辣椒的香料,他就顿时有些怏怏了。
可忍了又忍,眼见张寿和葛雍这边已经杯盘狼藉,显然吃完了,他想到刚刚这师生二人平易近人,并没有架子,就鼓足勇气上前拱了拱手。
“葛太师,张博士,敢问你们这铜锅之中的奇特海外香料,到底是……”
张寿临行前嘱咐朱二等人尽快把辣椒种下去的时候,就打算回京路上折腾点动静出来,就和让徐八在沧州码头上去叫卖加了辣椒的米粉一样。所以,此时见有人来探问,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当然也非常乐于回答。
“那是来自海外的辣椒。我从一位老海商那里得来的,虽说稀少,但如今已经在试种,不但能调味,而且还能祛湿,最适合炒菜火锅时调味。”
听到张寿这么说,那嘴快客人登时露出了更好奇的表情:“辣椒?和咱们的花椒胡椒只差一个字,难道是味道相似,这才起了相似的名字么?”
“倒是确实有些相似。”张寿对于这人因为一个椒字就有如此联想,倒是觉得人挺聪明的,当即点点头道,“胡椒辛热燥散,花椒温中散寒,辣椒驱寒止痢,都有各自的功效,但口味却是胡椒温和,花椒麻香,而辣椒才是真正的辛辣。而且做菜时加入,有画龙点睛之效。”
他说着就笑呵呵地说:“之前我在沧州的时候,曾经叫过码头上一个卖米粉的小贩来做过一次米粉,虽只是南方小吃,但滴入几滴浸过辣椒的香油,那滋味恰是极其不同……”
让一个吃货来描述美食,那自然是找对了人。更何况,张寿不但会吃,而且还会做。他不但描述着辣椒那难以名状的调味作用,还提到了土豆、花生、玉米、南瓜、番茄……一种种从前没人知道的作物从他口中变成一盘盘菜,最终,馋涎欲滴的何止一个人。
就当这顿饭变成张寿的美食推介会——只是众人有得听没得吃时,外间突然再次传来了一个声音:“请问葛太师和张博士住在这么?”
一听到这个声音,别说张寿眉头微皱,就连掌柜亦是立刻沉下了脸。一想到潞河驿那边的江阁老还在想方设法地想要把自己的客人拉过去,这位百年老店的最新一代当家人就满肚子不高兴。然而,作为这里的主人,他还不得不一阵风似的跑去门口。
然而,他才刚对人承认张寿和葛雍住在自己这,还没来得及找托词搪塞来人,他就只见那个马上下来的中年人一把将他拨开,随即大步直闯了进去。那一刻,他很有些发懵,等回过神后甚至忍不住有一种大叫有刺客的冲动。
谁让那冒冒失失的家伙差点都害他一个站不稳摔地上了!
张寿同样被那匆匆冲进来的家伙给吓了一跳。因为只从第一眼的印象来看,他就觉得,那绝对不可能是之前江家亲随似的下人。即便富贵人家的下人也能穿丝绢,但至少形制有所不同。而他正在分辨来人到底是何来历的时候,阿六已经一个箭步挡住了这位来客。
这一次,不等阿六有进一步动作,那位不速之客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葛太师,张博士,犬子年幼无知,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宥了他这一趟!”
什么情况?这都是哪跟哪啊!
张寿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来的竟然不是江家人,而是来求他们放过儿子的人,这画风着实让人始料不及。他还以为江阁老会谦逊忍让地亲自跑过来让屋子,死活请他和葛雍回去住,然后对外树立一个致仕阁老光辉高大的好形象呢!
此时此刻,莫名其妙的他瞅了葛雍一眼,很痛快地决定老师在,自己装哑巴算了。
而被人点名的葛雍,则是完全没好气了。他盯着人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阿六,把人搀起来,我最讨厌没事就往地上跪的!这都是谁啊,居然一跑进来连个名字都不报,就让我饶过他儿子……谁知道他儿子是何方神圣!”
听到葛雍发话,阿六立刻想都不想就上前将那伏地不起的中年人一把拽起。而那中年人挣脱了两下没能挣开,慌忙大声说道:“下官河间知府黄贤,犬子无知狂妄,先是冲撞了赵国公府千金,而后又在沧州兴风作浪,串联闹事,都是下官管教无方,罪该万死!”
张寿这才想起被朱廷芳直接两辆槛车送往京城的黄公子和毕师爷,不禁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自称河间知府的中年人。
不得不说,因为养出了那么个蠢儿子,再加上那个蠢儿子还声称身上有万儿八千的钱票,他对河间知府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教子无方的贪官。
而这样的贪官,一般都是厚颜无耻,弃卒保车的性子,在他看来,一上来就先把所有事情推到儿子身上,然后声称教子无方,那才是该有的画风。就连儿子的罪名,那也应该避重就轻,可此时这位河间知府黄贤,却爽快认下了儿子最大的两个罪名,却来求他们网开一面。
所以,他踌躇片刻,最终决定继续不说话。有老师在呢,哪轮得到他说决不轻饶又或者宽容大度的话?
果然,葛雍冷笑一声道:“既然知道你那儿子犯了国法,你还来闹什么?以为求情就能让他免于刑罚?你知道他在沧州都做了些什么混蛋的事!居然还派那个毕师爷游说商贾大户,让他们抱团去诬告钦使?你这不是管教无方,你这是纵子犯法!”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让他出去游历,没想到他会如此狂妄大胆,都是被我和他母亲宠坏了!”河间知府黄宽说着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母亲从小就宠着他,我忙于公务也没怎么管束他,结果他文不成武不就,却偏偏自以为是……”
堂堂一位四品知府大人,此时以头抢地,哭得别提多伤心了。
“下官自幼贫寒,结发妻子也只是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因此有了儿子之后,我们回忆往昔艰难岁月,内子就说,一定不能让孩子吃这样的苦,所以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从他们懂事开始,下官和内子全都是想方设法给他们最好的,一个劲富养过来的。”
面对这样的解释,葛雍这个典型的撒手放养儿孙派顿时大为意外,而张寿则是……有一种看到后世那些富养派家长的即视感!这一次,见葛雍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就不慌不忙地问道:“那敢问这位黄府尊,你这幼子出门游历却腰缠万贯,也是你们这父母给的?”
而他听到的回答,再次颠覆了他对于河间知府仅仅是个贪官的认识——这家伙确实有点贪,但不得不说,人就算真的有点贪心,那行径也和普通贪官有点不同。
“是,不瞒您二位说,下官和内子穷怕了,所以当官之后就想方设法敛财。”
掏出一块帕子使劲擦过眼睛和鼻子的黄知府,可怜巴巴地说:“下官考中三甲进士,留朝学习之后,就放出去做了一任县令,那是产粮大县,拗不过内子求财心切,再加上当地粮商丰年压粮价,内子就派人收了一家快倒闭的粮行,每到收获就每斗多加五文钱收粮。”
“因为童叟无欺……其实主要是价格贵一点,再加上我这个父母官撑腰,这粮行最终站稳了脚跟,后来……”他说着就有些吞吞吐吐了起来,好一会儿方才仿佛有些心虚地说,“后来其他大户和粮行受不了群起反扑,内子……内子的手段就狠厉了许多……”
也许是知道自己这知府恐怕当不成了,十有八九要获罪;也许是因为想要解释清楚儿子身上揣着的那万儿八千钱票到底从何而来,黄知府虽说有些犹犹豫豫,但还是说清楚了自家的发家史。
不外乎就是他做官做到哪,妻子的生意就做到哪——每次在任的时候笼络一派打压另一派,离任前还不忘和后头接任的那位搞好关系,有的附赠利益若干,有的直接产业半卖半送,如此虽不能说十几年宦海就挣出个豪富,但也竟然也挣出了一副远胜小康的身家。
曾经一穷二白的黄家,如今有田庄,有铺子,有三五万贯的流动资金——这年头放在钱庄的钱,在张寿看来应该算是流动资金。于是,在小儿子平生第一次出来游历时,宠惯了儿子的黄夫人手一松,就直接给了小儿子一沓钱票。
至于黄知府,当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小儿子都走一个多月了!而在他质问夫人的时候,夫人还振振有词地对他说出了一句话——小孩子身上没钱,那是要学坏的!
而张寿听到这论调时,第一反应便是,娇惯得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家长,在放熊孩子出远门的时候在他们手里塞一沓钱,然后谆谆教诲道,兜里有钱我怕谁,遇事就靠钱开路。于是,熊孩子就真的以为老子有钱天下第一,大摇大摆一路莽过去了。
而最大的问题是,那位黄公子的年纪……真不能算是孩子了!
啰啰嗦嗦说完一大堆之后,黄知府便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如今孽子闯了那么大祸,下官已经向朝廷请罪,如今是赴京听候处分的。下官知道,从前在任上的旧账难免会有人翻,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老实坦白。”
“该收的赋税,下官没少过朝廷一分,也没多收过一分,、;该断的刑狱,下官都兢兢业业。下官敢指天发誓,移交给下任的账目,全都是干干净净,一清二楚,下官在任,也从来都没出过冤案。这是经得起查的,若有一星半点虚言,下官甘愿受国法处置!”
“此外,修路造桥开沟渠,抚老济贫恤孤残,下官该做的真的都做了。下官千不该万不该利用职务之便经商敛财,把儿子娇惯得不成样子……不,把他宠得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该认的罪,我都替他认,只求葛太师和张博士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稍稍从轻发落。”
他仿佛丝毫不在意那些围观的客人,以及已经目瞪口呆的掌柜和伙计,重重磕了一个头,随即又把心一横道:“就是打他几十杖也好,就是流放他数千里也行,请千万留他一条命!”
直到这一刻,张寿方才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情绪。他冲阿六打了个眼色,眼见少年立刻上前一把将这位黄知府给拖了起来,他这才面色微妙地问道:“谁说你家儿子会没命的?”
黄知府被阿六使劲从地上拽起来的同时,脸上还带着发懵的表情。他下意识地张口说道:“不是连长芦县令许澄都被砍了吗?”
听这家伙刚刚的口气,官当了多年,政绩也还不错,怎么居然有点傻?张寿简直被呛得有些啼笑皆非,因为长芦县令许澄被砍了,于是就觉得自己那个惹是生非到闯下弥天大祸的小儿子也会被砍?这想法也太牵强了一点吧?
不过,也许对方是觉得,朱廷芳连朝廷命官都敢砍,那个得罪了朱莹,然后又狠狠算计自家郎舅俩的某位黄公子,定然也不会放过?
而同样品出滋味来的葛雍,此时终于忍不住哂然一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儿子要是该死,谁都救不了他,你儿子要是不该死,也不会因为别人喜恶就没命。倒是你大庭广众之下抖露出这么一堆,也不怕传扬出去,倒是有点意思。”
“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找到这的?”
面对葛太师的问题,黄知府犹豫片刻,这才小声说:“通州满城都知道了,江阁老霸占了潞河驿一整个院子,害得老太师您和张博士没地方住,于是只好住客栈。”